《那山那树那人》中国新闻奖报告文学类一等奖获奖作品

    11月2日，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办的第二十五届中国新闻奖评选11月2日揭晓。江西日报报送的文字消息《项目审批“长征”698天泰豪动漫变“动慢”》和副刊作品《那山那树那人》喜获一等奖。这是本届唯一一家省级党报荣获两件一等奖，也是江西日报社连续七届荣获一等奖，实现“七连冠”。
    《那山那树那人》(作者：祝芸生、柳易江，编辑：任辛、杨惠珍)，也是本届中国新闻奖唯一的报纸副刊类一等奖。该作品是一篇新闻性、思想性、艺术性完美融合的报告文学，大气生动、张弛有度，人物立体、植物有情、禽鸟通灵，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大自然的敬畏、对生灵的尊重。

　　因为“陈门五杰”，让赣西北的修水人文愈发厚重；因为南方红豆杉，让高高的油岭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。在白云缠绕的山肩上，有一位教师，14年来带领村民保护古树、生态，至今，保护区内面积已达2600公顷、南方红豆杉12万多株。

　　红豆杉，植物“活化石”，世界公认濒危天然珍稀抗癌植物，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。南方红豆杉，红豆杉的一种。专家认定——“油岭保护区是南方地区保存最完好、树龄最大、种群个体数量最多的南方红豆杉群落之一。”

　　2014年9月29日，世界最大的植物保护组织——国际植物园保护联盟（BGCI）在伦敦宣布：中国江西省修水县黄沙镇油岭村郑乃员获得“马什国际植物保护奖”。现年53岁的他，是中国加入该组织七年来荣膺此奖的第一人。

　　岭

　　全油门加速，车轮飞转，两三指宽的石头呈切割线甩起，无效，采访车还是陷在石子堆里。再来！没有根基的车轮依旧在原地空转，无用功。无奈，我们只有弃车攀岭。

　　从黄沙镇经李村上油岭，要爬十华里的石子路。约好采访时间后，郑乃员就在家里请人紧急修补路面。可那天，我们的采访车仅在山脚盘旋了几个弯，就被深深地“搁浅”。

　　远上寒山。霜降后的油岭，大自然的油画。火红、绛红、明黄、橙黄、墨绿、翠绿、赭石……都在这里以植物的形象展示着生命的气韵。安溪河沿着沟谷自西向东跳荡而下，娴静地淌过数百万年前敦厚灰白的冰川沟槽，悉心地润泽着果红叶绿的红豆杉群落以及直耸蓝天的染黄的枫林。清澈的涧水滋养着右岸深绿浓密的原始次生林，致意着左边山坡上一弧弧立着稻草垛的梯田。间或，有一两块不见棱角的巨石趴在上下梯田间，煞像正在嬉玩的大黑熊。扎根在细窄田埂的芦苇，如礼花般绽放在秋的晴空。抬眼，层层梯田在一栋深黄的土坯屋前止步，屋旁那棵黄得发红、白籽点点的乌桕树，恰似一团燃烧的火焰，把油岭的山居秋色图传神地点染……回望缓坡下周敦颐植莲草堂时，一只灰色雀鹰从头顶滑翔而过。

　　山重水复。沿着灌木山，踏着石子路向上。有如床大石拦路，有溅玉飞瀑伴歌，有黄檀相随油桐献果，还有山弯处，那一群挺拔俊朗的迎客松。

　　行行复行行。脚踩碎石的摩擦声伴着记者急促的喘息声。黑皮鞋、藏青西装，肩挎公文包，中等结实身材、皮肤黝黑、眉浓鼻挺的郑乃员，在前面如履平川般引着路。14年来，郑乃员就是这样，靠着一双脚丈量着上山下山的十里机耕道，趟雨雪，披星月。

　　“常常夜走山路，不怕摔跤？”

　　“不会，天天走的路，我太熟悉了，手电筒都不用带。”

　　“夏天不怕踩到蛇吗？”

　　“不怕的。我们这里的蛇都不会咬人，它们与人类和谐相处。”郑乃员呵呵地笑着。

　　下山去请人发电子邮件、打印资料，去争取政策协调保护，去与保护区263户签订山林托管协议，去向全国各地专家请教……14年来，郑乃员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靠着自己的学识、善举与坚毅、执著，攀登在比上油岭还艰难百倍的红豆杉保护之路上。

　　家

　　即使再晚再累，他都要爬上这个搭在油岭肩上的家，哪怕是顶风冒雪。“只有在那间土屋里，我才有灵感；只有守着自己的家，偷盗分子才不敢来破坏。”

　　白云生处。郑乃员的家，海拔650米，油岭上爬得最高的房子。

　　一夜山雨后，沟谷里雪白的云雾，铆足了力气，像登山比赛似的把远处一座座山尖淹没。坡下的稻田敞开着，黄鸡们在悠闲地觅食，绿花鸭蹒跚着在屋前追逐。绿篱爬满结着厚皮豆荚的花扁豆。白萝卜叶子油得发亮。路口高大板栗树上，一高一低挂着两只青皮南瓜，大的如鼓，小的似吊钟。眼睛稍一放远，就是大片野生的深深浅浅的绿色，如塔的楠木、像华盖的杨梅树，扇着风的棕榈、卷着嫩心的粽叶……

　　白色的两层水泥房内，上、下客厅墙壁上挂满了字画和照片。楼梯没有栏杆。卫生间龙头里从来没出过水。二楼楼梯口天花板半夜又砸下大堆水泥块。他说，实在是没时间来整修。他的书房兼卧室在北边的大间，整整两墙壁的书架被塞得满满当当。

　　这是四个儿女开家庭会议，每人凑4万元，为住在“没准哪天就坍塌”的破房里的父亲盖的新房。彼时，他们的母亲基本都在县城带孙儿。他的老书房立在旧厨房的右前方，两窗、泥地。他喜欢老书房，有鸟说话，有花做伴。若不是那次大风把墙刮倒把瓦掀翻，他还会守在老书房。

　　2012年，新房竣工。他的房间，却只有书籍不见人影。返家的儿女们忍无可忍：“特意为你们做好的新房子，你却不过来住，你到底什么意思？！”

　　沉默。良久，他从嘴里挤出一句话：“因为，新房子全是你们的钱做的，我事业不成功，觉得住进去不舒坦。”

　　“你这是卧薪尝胆吗？省级保护区批不下来，你该打个句号了！欠下的债，我们四个想办法帮你还！”

　　多年压在心底的情绪，儿女们一股脑地爆发：“这么多年来，你自己过得有多艰苦？你到上海找专家，在我那只吃了一碗面，第二天早上6点就要走，说你好忙有好多事要做。我塞点钱要你坐飞机，你却说，不如省下做科考！”

　　“要你学骑摩托车，天晴好上山。可是，你说了一辈子‘我没时间学’！”

　　“那次摩托车上不来，你困在半山腰走不动，打电话要我拿条凳子送给你。看着你一寸寸地移上山，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！”……

　　拉扯大四个孩子、照料双目几乎失明的婆婆，还要种菜、养猪。妻子已是腰椎间盘突出，并查出冠心病。

　　夜静秋山空。在如检阅台般的二楼露台眺望，低处的一两点亮光，是与他家一样的守山人家。星辰仿佛伸手可摘。回望这14年的保护路，他说，家人对他精神、经济上的支持令他无比欣慰。对家人，他没有愧疚，因为他创造条件让四个孩子都在省城读了电大；妻子除了日常家务，也基本没干重农活。“尽管是从逆境中走来，但‘马什国际植物保护奖’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鼓励。”

　　来自世界118个国家的700多个植物园会员参与角逐的这个奖项，他是今年的唯一获奖者。在BGCI中国办公室负责人请他发送保护材料、邮寄油岭南方红豆杉种子给“千年种子库”时，他压根就没抱丝毫指望。出人意料的是，颁奖词居然是：“郑乃员为植物保护做出了突出贡献。油岭南方红豆杉种子很有价值，我们将把它作为课题来研究。”要知道，有很多政府拨了款的项目都没能取得成果。

　　“我能获奖，首先是依赖油岭得天独厚的资源；其次离不开科学家的指点帮助。”凝望着夜空炫目的北斗七星，他说，中国植物园之父——陈封怀先生，就是那颗最亮的启明星，指引着他一生的路程。

　　觉

　　在山林长大的郑乃员，从小就牢记着家训：古树要保护，柴火用枯树。30年前，身为油岭小学民办教师的他，因为阻止村里人砍伐一棵比澡盆还大的松树，而被调至一所更加偏远的小学。

　　如何保护古树？哪些树有保护价值？24岁的郑乃员带着这些疑惑，南下华南植物园，以修水老乡的名义、以陈宝箴幼年在油岭读私塾的资料，去拜访陈封怀先生。

　　“古樟、古楠、古银杏都要特别保护，还有八角莲、七叶一枝花等名贵植物。你们那里要是有红豆杉就好了。”

　　“红豆杉？”85岁的陈封怀顺手拿出《江西野生观赏植物》手稿，指着图案。年轻人兴奋了：“有啊！我小时候经常吃它的籽。”先生眼睛一亮：“你把红豆杉保护起来，最有意义。”

　　“不但要保护古树，还要把生态环境保护好；要防止有人砍古树，要多学知识，多向专家请教。保护生态，有很长的路要走。”先生启蒙的话语，随着郑乃员走出了华南植物园，走向了油岭。

　　油岭的古树，正在变成地板、家具、造船材料。“再没人管，祖先留下的林子就要毁光了！”1986年，他向村、镇申请，将林中的古树挂牌保护。

　　8年后，当他呵护着油岭红豆杉标本兴冲冲去请教陈封怀先生时，先生已逝。之后，报纸上一篇“取枝叶不取树皮，救人类也救森林——《从云南红豆杉枝叶寻找抗癌新药——紫杉醇》”的报道，让他真正认识到了红豆杉的珍贵。1999年，红豆杉被列入国家一级保护植物。

　　“你把红豆杉保护起来，最有意义”。陈封怀先生的教诲又在耳边回响。2000年6月，这位油岭最有文化、让乡亲从松油灯下看到电灯的“郑老师”，组织没搬迁的30多名村民成立了防火、防盗、防病虫害的“三防协会”。7年后，由他任法人的“油岭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”成立，会员68名。2010年，“修水县油岭南方红豆杉自然保护区”挂牌，涉及3个行政村、总面积1334公顷；同时，郑乃员被任命为保护区管理站站长，但编制仍是教师。

　　护

　　“破坏是残忍的，保护是艰难的。但是，保护是很有价值的。”遥望着不远处隐隐约约的绿树红果，郑乃员感慨着。

　　不能砍树，就断了某些人的财路。在保护初期，曾有当地人多次威胁郑乃员：再敢向上级部门反映，就要在巡山时做掉他！他没有丝毫畏惧：“你要是把我做了，你也要被枪毙！”

　　随着红豆杉价值被广为知晓，保护也更为艰巨。9年前的秋夜，四个不速之客闯进他家，亮出一份200万元购买晒谷石徐氏祠堂旁三棵800年树龄红豆杉的协议书，还承诺用50万元修好上山路。“只要你不管，就给你个人3万元。天知地知。”那时，因无力交齐学费而被省电大退学的大女儿，正闹得离家出走。可是，郑乃员断然拒绝了，“只要保护好古树，我们不愁没钱修路！”他义正词严：“红豆杉是严禁砍伐的，即使我同意，你也运不走！”

　　“我们自有办法运出去！”

　　“你要是敢砍，我就敢报案！”

　　一个巴掌，重重地打在郑乃员的脸上。正在洗锅的妻子，舀起一勺热水就要泼去。妻子的手，被郑乃员紧紧摁住。

　　有段时间，红豆杉籽价格飙至600元一斤，有的古树结籽多达百斤。5年前的金秋，郑乃员在巡山时发现两人在树上采籽，心里一咯噔：“你们怎么采我们的籽？”“我们老板是出了钱的，你们不摘也掉在地上浪费了。”树上的人望着郑乃员身边的村民。

　　“他们给你多少钱？”

　　“20元。”

　　他立即从自己口袋里拿出20元钱，塞到来人手上。种子，被没收了一半。岂知，翌日一早，老板竟带着一帮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。“来者不善，保持冷静！”他提醒妻子。等对方一阵发泄后，郑乃员镇定地解释：“红豆杉籽我们自己都不摘，是为了建保护区……凡事都有规矩，你违规了。”妻子端出芳香的芝麻菊花茶笑脸相待，告诉他们保护红豆杉的意义。最后，这些人表示，再也不会来采红豆杉籽了。

　　身为县法院陪审员的他，不惧怕正面冲突，甚至觉得这是一次宣传良机。县级保护区设立后，明目张胆砍伐红豆杉现象是杜绝了，但暗度陈仓的行为还偶有发生。3年前的盛夏，他晚上接到会员报告——有人剐了红豆杉的皮，目的是砍那棵树。听到这消息，辗转难眠的他凌晨3点就起床了，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。带着砍刀，照着月光，他上路了。就像在夜色中去寻找受伤的孩子，他心焦如焚，一不留神，踩偏了一块石头，滚下了几个山坡，失去知觉。是成群野蜂的毒刺，使他在剧痛中挣扎起来。此时，林间百鸟争鸣、晨光熹微。痛饿交加的他，无力走动。脚还在流血，脑袋肿得变形。“真想回家！”可是，作为保护者，连被侵犯的“孩子”到底被伤害到何种程度，他都不清楚，这不是“叶公好龙”吗？采了点野果、掬几口泉水，他咬着牙、扶着身边的树干往前挪。直到9点，才见到那棵被欺凌的古树。谢天谢地，还有生存的希望。他拿出别在腰间的砍刀，轻轻地帮它修整伤口，心里鲜血直流。树怕剥皮、人怕伤心啊！那天回到家，他在床上躺了三天。

　　求

　　2008年，他萌生了在油岭建陈封怀植物园的想法。于是，上庐山、下广州……是年秋天，中科院华南植物园研究员陈贻竹、胡启明来了，他俩分别是陈封怀和中国植物分类学奠基人胡先骕之子。一个月后，几位知名专家提出应先设保护区再考虑建植物园。

　　漫漫科考路，从脚下开始。他自筹资金，一边去买书籍、请专家，一边勘查油岭资源、整理调查资料。

　　之后，他跑政策、查文件、找领导，组织群众保护、宣传、接待，走村串户签林权托管协议……

　　陆续，华南植物园、科技部联合考察组专家来了……认定：“油岭保护区是南方地区保存最完好、树龄最大、种群个体数量最多的南方红豆杉群落之一。”有专家表示，它已初具申报省级自然保护区标准。但是，申报必须有科考报告和总体规划，通常需30万元经费。

　　“只要县政府有文件，我就有办法！我去找专家，我来协助专家做基础工作！”为了保护区的发展，为了这片珍贵的红豆杉，郑乃员有点“疯”了。让他喜出望外的是，县里鼎力支持，红头文件第二天就出台，但经费没定。

　　带着红头文件，他直奔杭州，去浙江林科院找红豆杉研究专家钱华。因为，钱华曾带着考察队在油岭一呆就是三天，吃住全在他家的土坯房。岂料，迎面竟是一盆冷水：“你们支付不起差旅费，我们也请不到假。”“那我做不出来是不能交差的！”这“傻”劲，令钱华无可奈何：“我写好提纲，你按要求去做。”随即，他带走了一大张参考书目。

　　从此，晚上11时息、凌晨3时起，成了他学习、整理资料的生物闹钟。

　　从此，他家土坯房前那3亩梯田，每年春天都要20元一天请人耕种。

　　从此，他主动拿出部分工资，申请校方请人代课。

　　从此，他的手机话费每月至少600元，也成了浙江林科院免费吃住的“贵宾”。

　　从此，他携着油岭的各种植物标本，成了庐山植物园的“学习生”。为省却住宿费，他在植物园长凳上连续躺了四宿，直到巡逻员发现了“修水的郑老师”，才进了被腾出的房间。

　　…………

　　当他兴冲冲背着报告的初稿，去找庐山植物园的汪国权研究员时，却被毫不留情地剋了一通：“怎么是‘油岭天然红豆杉’？真要贻笑大方！”“还把我的名字挂上了！我要照顾生病的妻子，哪有时间？”看着由兴奋而呆滞的郑乃员，汪国权放低了话音：“这样辞去你也不忍心，晚上我抽点时间指导你。”瞅着脸色转晴的郑乃员，他不住地摇头：“你这人啊——要是其他人，早就放弃了。”

　　他怎么会放弃呢？因为他笃信，陈封怀先生指引的方向是正确的，保护生态任何时候都不会错。

　　泪

　　人为的阻碍、刁难，令人心力交瘁，甚至磨损前进的动力。唯有理想坚定、精神强大者才能在逆境中淬炼成钢。

　　皮肉的疼痛、冲突的对峙、异常的辛劳，他都早有心理准备，也有足够的坚韧去应对。然而，为修路、为科考而导致的巨大经济压力以及迟迟不见曙光的渺茫，却是他心上的泰山。

　　“不让我们摘籽，省级保护区又升不上去，还是现实点，不摘籽，你每年就给我两千元！”徐氏家族又有人上山来闹事了。一声叹息。郑乃员把两千元给了索要者。他开导自己：我花这么多钱老在外面跑，也不是每次都成功，就当是浪费了两千元。“人家抽条烟都要50元，我省吃俭用，有碗稀饭就够了。在外面最初是花几块钱住一晚，后来是20元的通铺。唉，想开了就给了他。”他平静地坦陈，自己是个争气而不生气的人。

　　第二年，那人又来了。质问道：“这省级保护区什么时候能批到？你树不让我们砍、籽不让我们摘，路也不修好……”郑乃员无语。这条因“撤村并乡”而几乎被政策遗忘的上山路啊，一条“天晴一块铜、下雨一包脓”的机耕道。借钱！再修路。路修好了，既留住了13户乡亲，又方便专家科考；既利于游客上山，也防止古树被破坏。

　　木立在被山洪冲毁的上山通道，他的泪水混着雨水滚入了泥浆河。毁了修、修了又被毁……为了这条上山路，他已欠款19万元。

　　山上的树，一年年在长大；省级保护区却批不下来。有些下山的村民，就想回到自家的山林砍毛竹、砍松树了。“不建保护区倒好，自家的林子随便砍！”风声，进了妻子的耳。“你把工资全做了公益，我也不埋怨，可这条路何时是个头啊？”

　　前几年，长期在外奔走、常以方便面和甜饼充饥的他，又被疾病纠缠。为了不给家人再添麻烦，他一人去住院，甚至开刀做手术也没告诉家人。

　　4年来，那间8平方米的土坯房书屋，见证了两本、共计28万字的报告和规划手稿的诞生，也见证了他为此翻译、打印、制作而花费的7万元账目。

　　这边借着高利贷做科考，那边学校要清理教师编制；家里的妻儿劝他下山，山下又有人要来摘籽、砍树……2012年，紧贴在土坯房外那丛碧绿叶、鲜红花的悬铃，在寂静的月夜，不止一次，听到泪水滴在稿纸上的声响；晒谷石旁的千年红豆杉，不止一次，品尝到落在它树冠下泪水的苦涩。

　　杉

　　绿树村边合，雀鸟杉上鸣。晒谷石千年南方红豆杉群落。

　　这是一群壮美得让人敬畏的生命。踏过数百年霜雪、谛听过千年松涛，从元明清从唐风宋韵中，它们款款而来、飒飒生风，它们陪伴了一个家族千年的生息繁衍、百年兴衰。如天外来客、可“晒谷晒经”的巨石，呼朋引伴地镇守在这油岭的要冲。5株三四百岁的黄枫香，十余株五六百岁的绿楠，还有百年的女贞、苦槠，攀附在小叶楠上的薜荔果、林下青绿的棕榈、吊着红色聚合球果的南五味子、 “星火燎原”般殷红的茅莓悬钩子以及匍匐在地的抽出蓝果实的麦冬……一群顽强的相存相偎的大自然的标本，一个庞大的相亲相爱的植物大家庭。

　　植物是有情感的，红豆杉尤甚。41位“美丽杉公子”，在这潮阴的石畔崖际翩翩起舞，成双结对，相望依依。面朝硕石背向崖的雄性千年古杉，以三人合抱、近5米的胸围坚实地支撑着30米高的挺拔身躯，它的树枝收敛而有节奏地向上伸展。淡灰色的树皮映衬着墨绿油亮的羽状叶片，镰刀形的细叶饱满而肉实。看侧边，那株近800年的雌树，正闪着累累红果向它频送秋波、表白相思。

　　这是一帧美丽得令人心颤的图画。近瞧，红得透明的如黄豆大的浆果，半包着乌黑的种子，拼了命似的往绿莹莹的枝叶外挤呀，冒呀，调皮地探着脑袋、扇着鼻孔。稍远，那红果又成了挂在绿树上的点点孔明灯。再远，那一团团的红果，就变成了高高绿云上燃烧的火焰。

　　这是一场“雀鸟鸣杉”的天籁音乐会。似乎所有擅歌的鸟儿，都被这团团燃烧的火焰召唤而来。唧唧，咕唧，呜呜，喳喳……长尾的红嘴蓝鹊、活泼的白头翁、神仙般典丽的仙八色鸫，哼唱着欢愉的歌儿在绿云火焰上蹦跳翻飞，嬉戏逗闹，大快朵颐。领唱的，当是黄绿色的百灵。

　　这些贪食的鸟儿，在美餐了滑嫩柔甜的红豆杉果后，便飞向坡地，歇息、排泄，于是，像绿豆大的籽儿经两冬一春又萌出了新芽。这棵千年雄杉的“香吻”，还借着风力飞到了方圆十多公里的雌杉花蕊。新的生命，在自然的规律中悄然延续。

　　乔木、灌木、草本，鸟类，昆虫……一旦森林生态系统被破坏，从第四纪冰川穿越而来的红豆杉，可能真的只能活在化石里了。这群古杉定然记得，在2008年冰雪灾害时，是郑乃员率领会员们，用炭炉为它们烘脚，用长竿替它们敲冰……

　　暖阳下，86岁的徐庭浩老人正在晒谷石边土坯房的堂前帮人理发。“我还算不上是长寿的哟！在我印象里，油岭就没人得过癌症。”是啊，这不分白昼黑夜都在释放氧气的红豆杉，早已是世界公认的最佳抗癌植物。

　　望

　　披雾纱、撞雨幕，跨青石桥，穿栗林、抚栎果，恍入桃花源。有朱红的富贵籽入眼，有鲜红的草珊瑚惊艳，还有满坡丹珠的矮地茶，质感的绿叶、红艳的球果，都在林下鲜亮欲滴地烂漫生长。

　　熊春轶家就沟谷边，一家三口都在。71岁的她，自豪地打开话匣子：“这几年上油岭来玩来看红豆杉的人越来越多了，他们都讲‘活在这里真好’。以前我们没钱搬迁被人看不起，现在呀，他们都羡慕我们哟！我们虽然穷点，但是吃自己种的菜自己种的粮，还天天吸收红豆杉的空气，身体好哟！”

　　她40岁的儿子郑焕忠，去年从南方打工回来过年后就不愿再出去了，觉得家里舒服，有发展。“虽然现在贫穷点，但是跟着郑老师有奔头。住在我们下面的老何家，今年光花扁豆卖给游客，就赚了上万块钱喽！”“郑老师为油岭接电、装电话，为我们修路，没要我们一分钱。”“他自己不但跑政策，还帮我们垫了好多钱，真是一个大好人呀！”“我们相信，油岭的省级保护区一定能批得下来，到时候山林补贴自然就有了，保护也轻松了。”三人，你一言我一语。

　　金黄的野菊在雨丝中已暗香浮动，金银花、粉杜鹃居然还在生机勃勃地怒放。郑乃员说，因为是小阳春，原本属于春天的花儿又开了。真希望在县林业部门的支持下，这个小阳春能带来保护区晋级的好兆头，那样，建在所谓自家良田上的造纸厂，就来不及生产了……

　　鞋子被黄泥紧紧包裹，下山的路，举步维艰。

　　与郑乃员握别，超然、敬仰、悲壮的情绪阵阵袭来。是察觉我们盯着他泥泞中的皮鞋之后，他才不得不“交代”，近年必须给磨损过度的膝盖注射玻璃酸钠；伤痕累累的双脚已经承受不了坚硬石头的顶硌，再也不能穿胶鞋了。

　　蓦然回首，郑乃员的背影，正走在千年古杉的拐弯处。路漫漫其修远，他将坚定而求索。

　　那山，那树，那人……